punctum 歲時記: 挖掘記憶的布爾喬亞小姐

英國Blackheath小鎮有個Age Exchange的戲劇團體，專門替老人開設戲劇工作坊，工作坊以「記憶」為轉軸，轉化為舞台上一個又一個走過兩次世界大戰歲月軌跡的感人故事，有些舞台演出是由老人口述，有些則是改編自老人記憶中的細節片段。參觀工作坊的那天，主持人說，「我們談的不是懷舊鄉愁（nostalgia），而是回憶（reminiscence），鄉愁記憶的是美好的舊日時光，回憶則是好壞參半的，有些老人甚至不願談起某些回憶。」

這時候，我不免想到幾個禮拜前到泰德參觀的布爾喬亞小姐特展了，就有這樣一位老太太一輩子創作不輟，每個時期都在挖掘回憶，鞭苔著痛苦的舊日時光，卻也有蘊含著美好的母愛，以蜘蛛為象徵的雕塑作品，散發著溫暖光芒。這位老太太至今96高齡，依據BBC的紀錄片，仍每天創作，仍在不停的透過作品digging memories，縱使回憶不美好，誰能不佩服她的勇氣。

第一次看到布爾喬亞小姐的大蜘蛛，是在東京的六本木之丘，巨型的鋼骨蜘蛛雕塑，蜘蛛肚子內的大理石蛋紋裡細膩。大蜘蛛在六本木是流行、是擴張的象徵，而原創作者Louise Bourgeois要表現的卻是母愛。這個巨型蜘蛛"Maman"創作在1999年，在泰德現代美術館剛改建開放時，就曾在兩千年在室內大廳Turbine Hall 展出。時光荏苒一過七年，泰德因為英國政府補助的免費參觀政策，已是參觀人潮川流不息的美術館，而今Maman再度回到泰德，矗立在千禧橋與泰德美術館大煙囪之間的廣場上，讓遊人觸摸、拍照，當我摸著那冰冷的鋼骨長蜘蛛腳，看著大理石蛋，我想像著出生在1911年的Louise Bourgeois曾有過與母親親近甜膩的時光。

英國蜘蛛很多，常被爬進窗口的蜘蛛嚇到的我實在無法將蜘蛛與母愛連結，但我想像著Bourgeois的心中必定有個網狀編織的小角落，以蜘珠堅強極具韌性的織網連結著她與她的母親。

希臘神話的弒父戀母情結在Bourgeois的作品得到最佳的展現，但這並非她潛意識裡的希臘神話原型，而是家庭背景造就的心理情結。Bourgeois出生在巴黎，父母從事織品修復業，家庭環境富裕，是名符其實的布爾喬亞小姐。但她父親極為嚴肅專制，加上成長過程中，父親長期與她的家庭老師外遇，母親卻默默忍受，讓她從小就極度壓抑，對父親充滿恨意，也感受到原本與她親近的家庭老師的背叛，卻對母親反向發展出濃烈的情感，母親才是最能安心、依賴的所在。而蜘蛛就讓她想像到這樣的母愛，蜘蛛絲看似孱弱，其實堅韌不易斷，蜘蛛母親懷抱著蛋卵，溫暖呵護。走過六本木的旅人過客，有多少人抬頭聯想到母親呢？多少人理解原創者Louise Bourgeois 對母親懷想的特殊符號印記？

Louise Bourgeois 在泰德的大型展覽就能一窺她特殊的成長背景，勇於探索內在記憶心理底層的軌跡。路易斯擅長利用各種布料、織品來做雕塑，這完全是從小在布料堆、織品業的家庭中成長的影響，她從小就嫻熟各種布料，閒暇時習於編織。雖然路易斯是70歲後才逐漸大放異彩，作品越見成熟、大膽，但泰德展出她各種時期的創作，許多作品早在早期即有跡可尋。例如路易斯早期就曾做過小型蜘蛛雕塑，Femme Maison （housewife、woman house）探索「女性角色、認同、家」的作品也貫穿早年的素描、畫作到晚期的雕塑。

路易斯嫁給藝術史學者Robert Goldwater，她對婚姻的認同也頗值得玩味，她曾說與其將先生認同為「父親」，其實她更認同先生是她的母親的化身，同樣是對母親迷戀的移情。路易斯1974年的作品The Destruction of the Father 無疑是最讓人驚嚇的一件。

看似抽象的作品，表達的卻是一家人圍坐在晚餐桌上將父親大卸八塊進食的寓意。雕塑家的表達很抽象，恨意卻很直接，這是對以往晚餐桌上父親的專制、獨裁、反復無常最嚴厲的叛逆。

這系列回顧展中最充滿想像力的還是路易斯的Cells系列，一個個的房間，也許是老房子裡織品的記憶，也許是兒時偷窺父母閨房或者父親外遇場景的赭紅性暗示，也有著玻璃瓶裝的眼淚與每一件路易斯曾親身穿著的舊衣懸掛在大型空間內。在這裡已經不僅是雕塑，而像是一個又一個回憶裡的小房間，觀眾有著偷窺、秘探，或者走進路易斯潛意識裡的深長隧道，幽暗、神秘的感官體驗，在展室裡，空間即是記憶。這些都是她晚期有了大型工作室後的創作，也是展覽裡讓人反覆觀賞看了再看，卻仍十分著迷的作品。

Louise Bourgeois with Spider IV in 1996. Photo: Peter Bellamy